我刚到广州的时候，急需一份工作。理由很简单，我钱包只有不到300元的现金，连吃饭睡觉都成问题。我在一所大专院校学的是物流，曾在惠州国际集装箱码头做一名调度员，本以为能长期发展，奈何工资太低了，我当时就不想做这行了。

在前程无忧上，我看到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招环境监控专员。听起来挺牛逼的。去面试的那个公司那时候还没开通地铁，公交又离得很远。那时候缺钱没办法，只能硬着头皮去面试了。面试三轮，基本用了一天的时间，幸好过了，不然真的要睡天桥底下了。

第一轮是个客服的，女的，属于刚进去做了比较久的那种。面试很简单，自我介绍，问我做过什么。然后她说，你知道一些关于直播审核的规则吗?我们聊了一会儿，这就过了。其实我到这时候才知道，这是内容审核。不是什么环境监控，要早说是内容审核我干脆不去。

第二轮主管。看起来吊儿郎当的，有几分互联网程序员的模样，过来时一直拿手机在甩，边问我问题边抖腿。自我介绍完，他问，你想在这里做多久，这是审核你知道吗?我说知道。你有意见吗?我说没有意见。都那个时候了，有什么意见，300元，房租押一付一都交不起，干吧。

第三轮是人力叫HRBP，她给我开的工资很低，说所有人都这样，我还能说什么，最后算了算年收入五万都没有。毕业出来那么坑的吗？

据说，大学城的重点大学我们部门也有，211的也有。但我不了解，都是听说的。入职培训分三个部分。先整个公司的培训。介绍我们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。其实就是讲集体感，咱们是一家人。

互联网公司的人用词讲究，不讲未来的发展前景什么的，他讲我们的愿景是什么。然后跟你讲，这个部门比较特殊，前途比较高。

我们的办公环境确实非常好，是互联网公司那种窗明几净的大厦，吃喝不愁，福利很多，也有健身室。

一开始，我还很高兴。我也爱说话，会和同事开个玩笑。但后来，基本不说话了。因为工作量太大，一天直播单的审核要点4000单才算正常业务量，每个人都累成狗。所谓健身室，回去睡觉都来不及了，还去健身？

我们全年无休，人休审不休，上班时间有三类：早班、中班、晚班。

早班从早上到下午，晚班从下午到夜里，晚班从夜里到早上。中间是无缝拼接，保证时刻有人在岗。排班一开始是一天早班，两天中班，两天晚班，按周轮一次，很简单。实际上是最坑的一种班次。因为你的生物钟全乱了，晚班接早班，睡一天休一天接早班，早班那天都要困成狗了，尤其是午饭过后，两眼睁不开的感觉真难受。

互联网公司讲究扁平化。你可以跟你的小组长、大组长，整个业务部门的负责人，整体的负责人，乃至CEO创始人对话，他会给你解决问题，他会听你的话。

他们管这个叫扁平化心态，就是玩文字游戏，你真的和CEO讲，他不会说什么，但是下面的人，你的头儿，他们骂死你。

在整个公司框架中，审核是和技术、运营并列的大部门。要掌握这个公司的内容分发，内容方面的核心数据都在我们这。审核流程是机器和人工共同审核。机器审核是说，用户上传视频后，机器会自动识别一些东西。那是一种人工智能模型，它认为有风险，就会先给你拦下来。

就连加菲猫就会被拦截，因为它黄色的面积太大，而且跟人腿很像。一些关键词触发后直接不能上传，还有一些会飘黄，提示人工注意。机器审核的同时人工也在审核，就是我们这儿的初审。

我们的审核工作主要显示三块：主播截图审核、群举报和巡查。审核语言有问题的，就禁言，甚至下线。

禁言就是只有关注粉丝才可以看到，别人看不到;仅作者本人主页可见，你还以为自己发了，其实别人看不到，发了等于没发。不过，这些在用户界面都是看不见的。

一般来说，我平均3秒一张单。速度再慢，10秒也肯定能审完。初审之后是终审。他们会尺度规则，将审核过的直播单进一步加重处罚。

最后还有一个质检组，那时候才几个人，每天在从数据库中抽取直播单来审，看有没有违规的直播单。天天抓我们质检单，一天质检单超过五张还要你写邮件说明你为什么错这么多，然后通报全部门，引此为戒。

审核标准很少针对新闻媒体和政务机构。比如一些自媒体发视频，我们就要审核有没有版权。有版权的视频，就不能私自过审。

也有个例外，比如某个电影，版权方会在我们这里搞一些小号来发。但发这个剧的号太多了，哪些是版权方，哪些不是，其实一线审核员分不清。

这种情况下就会出现备注，也就是直播审核的白名单。白名单在页面上有一个备注，就说此号发什么可以过，除了黄赌毒违规，发哪些内容我们特殊处理，不必要追随标准。

所有审核规则的制定，都掌握在运营和所谓的大佬手上。用户上传的内容，什么能过什么不能过，标准全由他们制定。审核标准也经常更新，不过时间不定。

根据外界环境，有时候一天变几次，有时候半个月变一次。标准的制定除了法律法规的底线之外，还有些也凭质检组个人喜好。最搞笑的例子是露肉。这个拿捏很诡异，露了多少算露。你看那个印尼主播，虽然穿的长裤长袖，但是也可能被下。他们就会说，露沟，要搞掉。

怎么更改审核标准呢?这是一套复杂的流程。你得先跟运营说，运营再跟产品说。然后是各种开会，算成本。算你改这个标准，能拦截多少视频，拦截视频会给公司带来多少流量损失，少挣多少钱，值不值。比如晒大白腿那种，是低俗的吧，但有时候就是不低俗。如果是整改期，就收紧，整改期过了就放。

为什么这样弄?这是运营的要求。要吸引用户留存，增加日活。

没几家互联网是靠阳春白雪起家的，都是靠低俗，才能吸引很大的用户流量。流量就是钱，你如果下得太狠，就没有流量，广告费就会低，收入就会减少，亏损比例就会大，公司就运营不下去。总之，审核标准第一是安全，第二是让用户停留时间长，第三是流量。

能挣到钱就行，这也是公司的价值观。现在讲究算法推荐。所谓算法，其实是有一定的商业利益在里面。都是跳舞的直播，凭什么推荐这个人，你想过吗?算法的坏处就是，你没有信息的接收权利。

你要看什么，我就一直给你看什么，其他事情你可能就不知道了。这就是传播学里的议程设置，传统媒体做不到，分发平台可以做轻松做到。

用户收到的信息不是他想要的全部信息，只是我们想让他看的，被我们过滤过的，是我们允许他看的。记住我这个词，允许。

但我不认同这种价值观。有人曾经说过，算法没有价值观。从专业上来说，这话没错。算法就是机器，机器能提供给你好的，同时也能给你提供坏的，它的价值观在于你是怎么选的，怎么喂它。

但这不能代表产品没有价值观。那不就是说，用户想看大长腿，就全是大长腿。小孩子想看黄片，你就可以推黄片，是不是这个道理?

你说这个价值观，我怎么认同。我没法认同。你什么都算成本，都为了钱去，就特没意思。有些程序的设计者内心是非常邪恶的。他拿什么试你?我第一次用我们公司的APP，给我推第一个直播就是直播拉屎的，恶心得一匹，这是属于漏放的，但这就是试探。算法在试你，你爱看什么。你只要点进来，它就开始推荐。

你要是做过记者，真正去外面跑过，肯定看不上这个工作。为什么?这跟你的价值观不一样。它就为了钱，没有启蒙教育意义，也没有责任心。

就像有些人写小说，说这是希望能给老百姓带来一点改变，能为弱势群体做些什么，是吧?人家这就是，我能赚多少钱，你这效益什么样，成本是多大?那些转播特别低俗直播的用户，我考虑他干什么，本来就是垃圾生产者。大家审美都已经烂到这种地步，我为什么不把你往上拉一拉。

公司占据着这么大规模的用户，可以润物细无声地教育、影响他们，只要稍微要点脸，像个人一样活，就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公司。因为所有人都在看你，非常信任你。

你现在搞什么?你给大家看什么?看直播拉屎的。有一个北理珠的大学生，到我们这上班来，干了三天就走了。临走撂了一句话，这什么垃圾公司，搞得那么乱。因为公司要活命，公司要挣钱，你只能这么做。

可以说，只要是互联网公司，都有审核。这在国际范围内也是一样，脸书也有内容审核，为用户去掉色情暴力的东西。要了解一个公司的审核，首先要了解它的审核逻辑，它审核的是什么。

比如婚恋网站的审核，可能就是审核你资料、评论里是不是有招嫖信息。

一般而言，互联网都是先审后发。一个国内知名的社交平台，很多人以为是先发后审，其实也是先审后发。我们的审核状态很简单，只有全网可见、关注粉丝可见和本人可见三种，但那个社交平台有十几种。那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完整的审核体制，根据不同人和不同内容的安全评级，它会通过机器和人工在最快的时间内，给你一个状态。有时候你虽然看着发出去了，也有人看见了，但可能只是好友可见，或者粉丝可见。

所以它与我们不同在于，它有时间差，发出去肯定会有人看到。不过，敏感词你还是发不出去，机器就拦下来了，因为命中了禁发词，禁止发送。一些审核为了用户体验，也是必须的。

入职七个月就可以叫老审核员，因为人员流动性太大。天天看低俗的视频，谁受得了，看得都吐了，审美观都出现问题。

其实，审核这职业一直都有，只不过以前传统媒体时代不多，或者说比较隐蔽。部门最早入职的是领导，有审过10年视频的，有审过20年视频的。

在可预见的未来，人工审核不会消失，这个行业只会越来越大。如果我在里面待10年，我以后可能就会带一个特别大的公司，专门接别的公司业务，审核信息。

这是个趋势，因为信息传播越来越多，自审的东西非常多。机器为什么不能取代人?是因为机器是人喂出来的。直播的样式，在不断翻新，不断地增多，如果没有人喂，机器就是废物。

即使现在AI可以自主学习，像阿尔法狗那样，但是这个东西是带有价值观，有思考在里面的。如果机器会思考，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。所以人工审核不会消失，这在我们公司和业内，都是共识。

我一直想离职，钱也少，心理压力也大。我们的口号有几个：认真审、别出错、执行效率要高。整个办公室都充斥着这一观念，严防死守安全关这一类。

晋升渠道特别小。要升小组长，熬一年两年，领导喜欢你，你会来事，会说话，业务还好，就有可能提拔了。但这基本也到头了，升不上去了。我经过几个小组。

第一个做质检，那时候有一项规定很不人性化就是抓你越多的质检单我的KPI就越多，天天往死里抓，那些一线审核员个个跟我们都苦大深仇那样，就差下班在楼下蹲着搞人了。第二个是去高危组，就是那时候原本要求点4000的审核量，为了那没有绩效奖金的KPI，硬生生地点到了10000的量去，然而高危组外包出去的那一刻，还差点要断了这工作。

他们组长之间也会有一些矛盾，还搞孤立。特没劲。我的同学去做新媒体、搞广告去了，收入是我的几倍。我当时在班上算优秀的，结果混得很差。很多同学都以为我是鉴黄师。我说这行跟鉴黄差远了。

你要光让我看黄片，我不用看，直接就下了，还快，对我没有任何影响。我巴不得审核黄片，让我缓缓心情。

我每天看那种低质直播，一个傻逼跟你说教，教你如何做人，职场上该如何说话。这种直播，一天看一百个、看两千五百个，你看吧。一天能接受，一个月、一年都这样，你会干吗?同事们普遍觉得这是份垃圾工作，没有任何前途。KPI考核也不公平，都没有奖金的KPI还特么能怀疑你的工作饱和度，升职空间也没有。

我到后来就易怒，抑郁。有一段时间我就不想活，想咸鱼。整个人休息也休息不过来，住的地方、公司，一个人所有的都为了公司存在。逼得我没办法，去玩了一圈，还稍微缓点了。

我想，只要离职了，就贼开心。我发现离职的同事，都是这样。离职之后第一个选择，就是自己待一些日子，或者选择出去玩，然后干自己想干的工作。很少有直接跳槽的。大家都太累了。

当然也有做的得开心的，比如某些同事，比我早来四个月，一路顺风顺水。手里也有生杀大权，能制定审核标准，你写一个小时的邮件他一句话就能令你重改。但他什么都不懂，还问我一些审核常识问题，都是培训过的。

有人曾经说过，为什么网上发的一些东西，莫名其妙就没了，都是一帮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，坐在办公室删的。

我现在明白了，我就是那帮小屁孩。这份工作对我今后也没什么帮助。我只能说，让我知道了现实生活中还有太多我们平时看不见的事情在发生。这是唯一的好处。

然而这份工作竟然让我做了两年多，最后还说让我们迁去外包公司继续做审核，合同重新签。脑子有病的人才去呢，新合同降薪一半，工作量和工作内容不变，做外包反而被外包，呵呵。幸好公司给力补偿金，不然早就在劳动局上见了。

现在离职出来后找了一份客服的工作，跟原公司差不多的工资，工作轻松有升职空间，团队潜力大，唯一不好就是试用期六个月后会不会被炒鱿鱼。虽然也有来自上市公司的挖人，但给的薪资仍然是太少，就是平台大了点，至于能学到东西否，不过是那些应届毕业生在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。